张平宜:心底最温柔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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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投入麻风救援义工工作的张平宜,感叹于这一选择是“命运神秘的召唤”。十余年来,她的命运与麻风村已经紧密相连。
  13年前,她是台湾地区新闻界最出色的记者之一,年薪百万;她住着一栋四层的依山别墅,有一个佣人。她喜欢艺术,把家里的每一处都布置得很雅致,过着逛逛街、喝喝下午茶的优越生活。
  13年后,她早已辞去高薪工作,从未在家下过厨的她,已经能在四川凉山大营盘村给一百多个孩子做午餐,她甚至将咖喱、麻油鸡这些孩子们从没尝过的食物,带到了大山里的食堂。
  十多年来,她坚守在僻壤山坳里的麻风村,筹建学校、义务支教。2012年2月,她成为中央电视台“2011十大感动中国人物”之一,颁奖辞写道:“蜀道难,蜀道难,台湾娘子上凉山。跨越海峡,跨越偏见,她抱起麻风村孤单的孩子,把无助的眼神柔化成对世界的希望。她看起来无比坚强,其实她的内心比谁都柔软。”
  她是张平宜。
  2014年1月,张平宜带来《触:台湾娘子上凉山》(上海文艺出版社)一书,将过去十多年的心路历程述诸笔端。她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感动中国’,也不是一个勇敢的女人,而是一个有些傻的女人。”
  被命运选中的人
  张平宜是个执着热情的女人,出生于台湾一个普通的公务员家庭,从师范大学毕业执教一年后,一头扎进新闻界,担任《时报周刊》、《中国时报》记者。她相貌甜美,却没有通常熟知的台湾女人的“水一样的柔弱”,说起话来一点不嗲,反而坦率直接,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嘎嘣脆”,像个有劲的东北女人。1999年,随着小儿子降生,原本打算辞职当专职太太的她,因缘际会,最后一次采访——跟国际救援组织到凉山一带的麻风村考察后,一切改变。
  那时,她已经在报社跑新闻12年了,自诩“制作专题无数,任何稀奇古怪的事都听说过,什么搞怪的人物都交手过”,太多的人生浮沉,太多的悲欢离合,历练的心早已不易轻起波浪。
  然而,在四川、云南等人烟罕至的麻风村近半月的探访,还是让张平宜心里翻江倒海。“穷山恶水、路程遥远艰困不说,连续几天根本无法洗澡,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不能洗澡的我,一直忍着身体的不干净,直到在昆明机场的洗手间洗把脸才缓了一口气。”看到镜中自己的狼狈模样,张平宜踉跄倒退几步,心里暗暗发誓:“即使把刀子架在脖子上,也再不来了。”与往常一样,回台北发完稿,张平宜恢复到平常的优雅生活中,刻意不再去想那些苦难的麻风村。但不知怎么的,她的心就是忍不住去回想,那些采访时遇到的情景历历在目:在四川德昌麻风村时,张平宜碰到一位十分邋遢的、叫“三哑巴”的麻风病人。“三哑巴”头发凌乱,已成无可救药的球状,脚被麻风杆菌吃到脚踝以下全没了,光是“马足”模样,已经很吓人,又因溃烂严重,无法截肢,只能用布层层裹住,裹脚布又脏又臭,干黑的血迹中渗透着新鲜的血水,苍蝇在四周飞舞……那是张平宜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走路,两只脚杆拖行之处,地上斑斑血迹,一直到现在,张平宜都记得他咿咿呀呀,讲不出话的模样。更让她牵挂的是麻风村的孩子——麻风病人尚有身份和补助,他们的子女却一无所有。
  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张平宜决心为这些一出生就生活在绝望中的孩子们做点什么,“我觉得很奇怪,仿佛他们在呼唤我”。因为直到1980年才有了治疗麻风病的有效药物,在此之前得病的老人,人们已经没有办法帮助他们争取什么了,只能悲哀地让他们逐渐凋零,或者让他们有尊严地过完晚年生活——“可是小孩怎么办呢?”张平宜想,当那些麻风病人去世后,他们的后代势必要回到社会,“可是你让他怎么回来呢?我希望他们能够有尊严地回来,就只能用教育”。这些想法如今回头看,张平宜才意识到“一转身的工夫,自己的命运与麻风村已经紧密相连了”。
  2000年,张平宜离开给她带来荣耀的新闻界,将养花种草喝咖啡的生活放进回忆,孤身背起行囊,在四川凉山麻风村,兴建大陆第一所麻风病人子女小学──大营盘小学。她用丈夫每月给她的一万元新台币零用钱,搭车去说服潜在资助人,每一天,她都要在县城宾馆和大营盘村之间颠簸的土路上来回往返;还写文章募款、到处演讲,带着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善款,筹建学校,并乐此不疲地当在建教学楼“监工”。因为学校没有厕所,有洁癖的张平宜常常一整天不敢喝水,如果内急,就小跑半个小时到邻村,借用“猪圈隔壁的厕所”。
  “生命中有非常多偶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协助成立中国麻风服务协会,投入两岸麻风救援义工工作的张平宜,感叹于这一选择是“命运神秘的召唤”。跟随“命运的安排”,她触摸到了真正的自己。
  十年坚守凉山情
  蜀地凉山的麻风村是另一个世界,有无知与绝望交织的“看不见的真实”,朋友们不能理解:张平宜疯了吧?放着全职太太的舒适惬意,为何要吃这样的苦?!其实,在当记者的时候,张平宜有个外号叫“张大胆”,意思是什么选题都敢去采访。张平宜自己也说:“我有一点正义感,如果生在古代应该是个女侠。”这就不难理解张平宜并不是一时冲动,只带着记者的好奇,激情地完成对慈善的关注。她从来就不是蜻蜓点水式的关心,“扫盲完就想到接下来的教育,直至职业教育,教他们一技之长,哪怕这些孩子回到社会还是做农民或者到城里打工,也希望他们成为有些文化的农民和打工仔”。看到麻风村的孩子,无法掉头离去,张平宜终于将自己从优雅的小资女人变成了麻风村的一位“张阿姨”。
  这位“像妈妈一样的张阿姨”从洗脸、刷牙、洗澡开始管理,熟悉每一个孩子的家庭状况与脾气秉性。与家长“抢孩子”,是张平宜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在大营盘的时间里,只要发现一个孩子消失,她就会跑到对方家里,“胁迫恐吓”那些孩子回来读书。
  2003年8月,张平宜前往广州拜访知名麻风病理专家,结果却遭遇钱包被偷,遗失了身上所有证件和机票,那是她游走两岸十几年来第一次遭窃,“我和专家在如此尴尬的情况下第一次见面,来不及闲聊两句,他赶紧送我到派出所报案”。 由于张平宜是台湾人,加上遗失的证件有台胞证、港签、美签等,报案比一般人麻烦,她在派出所、台办处转来转去,光在派出所就进行了几个小时笔录;当时两岸汇款不易,家人不知道她的遭遇,无法汇钱,她向一位台商借了5000元人民币,到公安厅申办临时台胞证,10天后拿到临时身份证,回到台湾又报案……爽朗的张平宜被折腾了个够,但她只是重新办理了护照,港签和美签始终没再重新办理——往后10年的岁月,张平宜的活动范围划定在“除了大陆麻风村,还是大陆麻风村”。
  这十余年来,张平宜就这样从台湾到凉山,万里迢遥,来回穿梭不下百次。“我都觉得是一条很长、很寂寞的路。”如果没有双方的那份情在,张平宜坚持不下来,“我选择的是跟这些孩子们共同携手去走这条希望的道路”。
  2014年1月,这用生命谱写的故事化为纪实随笔集《触:台湾娘子上凉山》一书出版。“这本书,有最平实的文字,最诚恳的内容,这是我最敬重的张阿姨与大营盘孩子们的真实记录,我是大营盘的孩子之一,借由此书我希望社会大众了解我们的成长历程和张阿姨的辛苦与努力。” 大营盘小学生李一扬发出了这条微博。作家梁鸿说:“我们所谓的知识分子,其实行动力很差,我们好像看到了很多问题,但却是隔着玻璃在看,《触》超过了其他任何文本,因为张平宜是用行动在书写。”张平宜计划将捐出新书全部版税,继续用于麻风村孩子的教育事业,“不会存一分私房钱”。
  从2012年成为“感动中国人物”后,名声在外的张平宜见到了四川省副省长、凉山州书记、州长等官员,直接让大营盘小学受益:申请了几年没下文的网络开通了,大门处新建了一座彝族特色的牌坊……现在,大营盘学校有九年义务教育,还包括两年职业教育,建成11栋建筑,凉山17个县里有11个县的孩子在此寄宿就读。对于未来,张平宜希望成立基金会,她直接号召每一位见面的人买书:“很合理啊,你可以用一本书分享我十年生命的历程,借由这本书了解我们所做的事。”她的热情里有理性,“是这些年来的经验教训造就的,我要聪明地做慈善”,不过偶尔,她流露出一丝柔弱,“嗯,还有一点点自我燃烧的热情,我没有办法有一个永续的力量。希望你们给我掌声,给我力量。”
  这个台湾女人只是随了心底涌出的慈悲,在繁体字版的《台湾娘子上凉山》一书封面上,她一头干练的短发,手拄一根长树棍,背后是一片白紫相间的荞麦花田,真的颇有台湾娘子上凉山的气势。“有人问我,如果时间倒流,你会选择这样的人生吗?因为这是一份独特的工作,无法跟别人竞争,也无从比较,我因为这份工作倾听自己进而发现自己,我不是白日做梦而是出自内心的觉醒,它让我心甘情愿放弃计划好的人生,但也只有我放弃后,才知道在某处等待我的是更有意义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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