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洪江古商城 “西南大都会” 的繁华和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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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数会馆、钱庄、青楼、酒肆、茶楼、客栈,在洪江数百年的商业烟云中,演绎着或波诡云谲,或云淡风轻,或儿女情长,或温柔缱绻的人间百态。
  “一个包袱一把伞,走到洪江当老板”,吸引了许多人来洪江淘金,其中一些人经过数十年历练,由小商小贩变为豪门巨贾,演绎了一个个财富神话。
  “创业天堂”的一朝繁华过去,仍有许多洪江人选择了坚守的生活,在他们的理解里,日子应该是“愿闻蒸钵呱哒呱,不愿朝中做驸马。”
  在湖南的湘、资、沅、澧四大河流中,沅水最野。
  沅水源自高深莫测的云雾之都——贵州都匀,从高原张牙舞爪地直扑而下,一路上杀气腾腾,啃啮着跌宕的悬崖、突兀的山峦,在崇山峻岭之中,沅水霸道的野性丝毫不肯收敛……但是,在进入湘西地界之后,由于地形相对平缓,沅水的野性终于被大地的平缓和厚重遏制,转而成了福泽之源,灌溉良田沃土,孕育了一个又一个富庶的村庄、集镇以及城市。
  现代文学大师沈从文曾漂泊于沅水流域。在沈从文优美的笔锋下,散落在沅水两岸的众多村落和城市,逐渐被世人所了解。他曾反复提到过一个很富裕的地方——坐落在沅水与巫水交汇三角地带上的洪江。
  洪江的历史非常悠久,起源于春秋,成形于盛唐,明末清初是鼎盛时期——当时的洪江,以集散洪油、木材、鸦片、白蜡而名扬一时,是滇、黔、桂、湘、川五省的物资集散地,享有“西南大都会”的美誉。如今的洪江古商城,保存完好的明、清古建筑共有380多栋,一律按“井”字形排列,错落有致,形成“七冲、八巷、九条街”的独特格局,是西南地区最大、最完整的古商城。
  高墙深院窨子屋
  300年繁华记忆
  初入洪江,感觉这只是一座非常普通的中国小城:沿河都是火柴盒似的水泥楼房,窄窄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缓缓地交错而过……但是,只要你随意走进内街的一条小巷,就会发现在普通的水泥楼房背后,隐藏着的那座历经数百年风雨的古城——洪江古商城。
  古商城号称“七冲、八巷、九条街”,其中有许多曲折如迷宫的深巷,如今虽然没有了当初的繁华,但那浓厚的商业气息仍然无处不在。漫步在河岸边断断续续的青石板小道上,每隔一段就有一座青石码头,隐约可以想象当年一箱箱货物在这里装卸的繁忙景象;透过斑驳的院墙,不时可以看到商人们留下的“里仁为美”、“隐居自乐”、“无听发禅”之类的精美门楣,以及厅堂上方挂着的“毋矜己奇”、“居仁由义”、“罔谈彼短”、“不局不卑”等处世格言,不难看出当年繁荣的商业文化;在许多小巷的墙角,可以看到上方下圆的“方圆墙”,喻示着洪商的为商之道:做生意既要遵规守信,又要圆滑善变,懂得取舍之道,才能成大气候。
  在纵横交错的街巷之间,时不时会出现一扇大宅门,门后就是风格各异的行商会馆。过去,会馆是为同乡商民联系而建立的交流场所,在常年走南闯北的商人心中,地位几乎与“故土”一样重要——“客籍流寓者成立会馆,以岁时共祭先祖,洽比乡里”。所以,这些会馆往往修建得非常大气,并且带有浓厚的地方色彩。洪江商业最繁荣的时候,这里同时聚集了39座同乡会馆、28座行业会馆,几乎涵盖了国内大多数省份。
  来自各地的会馆,进一步吸引了商人的到来。这座小小的洪江城,不仅集聚了大量以湖北黄州人为代表的木商、以江西人为代表的油商、以贵州人为代表的鸦片商,还有晋商、徽商、闽商以及江浙、陕西、四川和本省的各地商人,他们各自成立行会,构成了洪江的“五府十八帮”,彼此之间不断角逐竞争,首先都要把门面——各自的会馆建造得豪门霸气,极尽奢华。
  这些气派的建筑,大多采用相同的形式——高墙深院的窨子屋。窨子屋都按“井”字形排列,形似徽派建筑,但四壁均无窗户,而是通过屋顶采光,不仅比徽派建筑更高大霸气,还可以发展为商居两用。每座窨子屋的临街一面,都是形制十分讲究的大宅门,门框多为长条青石组成,两扇门用10厘米厚的硬木制成,然后蒙上铁皮,铁皮外面还要再镶上密密麻麻的铆钉,构成精美的图案。有一些窨子屋是独特的“回”字形院落,外围是老青砖砌成的封火墙,墙内是木质结构的堂屋和厢房,里面则是吊脚楼四合小院。常年在外的商人们,讲究“财不外流,四水归堂”的风水格局,因此巧妙地让四合院的墙体向内中心略微倾斜,在顶端,四方的屋檐几乎扣到了一起,仅露出一个不大的方形天井,作为采光和疏通空气之用。由于庭院幽深,为了弥补阳光的不足,大多窨子屋屋顶上,都有一个高高的晒楼,主人既可晾晒衣服,又可休憩或眺望。
  300多年来,就在洪江古商城这些雕梁画栋的窨子屋里,无数的会馆、钱庄、青楼、酒肆、茶楼、客栈等,演绎着或波诡云谲,或云淡风轻,或儿女情长,或温柔缱绻的传奇故事。我望着安静的老街,那粉墙黛瓦、方石青砖似乎都活了过来,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幅充满集市风情的“清明上河图”……
  一个包袱一把伞
  走到洪江当老板
  洪江依山傍水,老人都说这里是积财聚贤的风水宝地,明清时期,这里确实有过一段贸易繁荣、客商云集的光辉岁月。洪油、木材、鸦片是当年洪江的三大支柱产业,巅峰时期,每年上缴的税银位列湖南第二,仅次于长沙。沈从文先生笔下提到的“三角地带”,被洪江人形象地称为“犁头嘴”,当地有一句俗语:“汉口千猪万担米,不比洪江犁头嘴”,展现了这方码头小城的富有和繁华。
  洪江的富有,让许多人眼馋不已,长期以来,地方武装、割据势力为抢占这块宝地引发的矛盾和争斗数不胜数,民国时期,湘黔军阀为了争夺洪江的财富,更是在周边地区大打出手。但是,在那些兵荒马乱的动荡岁月里,洪江古商城却奇迹般没有遭受兵戈之灾。当地百姓称兵为“粮子”,在一些年迈老奶奶的回忆里,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形:“昨天是贵州粮子进城,今天又来了广西粮子,明天可能来的就是四川粮子……最可怕的是北方粮子,他们每次进城,吓得全城居民连忙紧闭大门,连气都不敢大声喘。”可能是不愿打烂了洪江这个聚宝盆,所以军阀从来不在洪江城里打仗,除了向商人征收高额税费之外,也不会抢夺普通居民的东西。湘西的许多悍匪也盯着这块富得流油的宝地,多次叫嚣:“打下洪江有光洋,打下安江有婆娘”,但实际上从来也没有打进去过。
  洪江的兴盛,离不开绕城而过的沅水和巫水。沅江和它的支流以及邻近的酉水、资水、乌江、澧水,如脉似网,连起了渝、鄂、黔、湘等广袤的疆域。洪江这个地方,就好似沅江这根扁担中间的支点,一头借众多支流连起西南内陆,一头乘连绵波涛远接江浙沿海,甚至远达南洋。
  繁忙的水上运输给商人们带来丰厚的利润,于是“一个包袱一把伞,走到洪江当老板”的口号,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抱着发财梦的人。他们不惜背井离乡,翻山越岭来洪江淘金,其中不乏幸运儿,经过数十年历练,由小商小贩摇身一变,成为豪门巨贾,演绎了一个又一个财富神话……
  古城规模最大、最豪华的窨子屋——“庆元丰油号”的创始人刘岐山,就是一个成功的创业典型。刘岐山年轻时曾投靠太平军,在九江北岸战败离队,他抱着一个木脚盆,竟然划过长江,只身辗转来到“创业天国”——洪江打拼。他最初在油号做学徒,从徒弟一步一个台阶做到总管,有了本钱后就另立门户,开了一家布店。辛亥革命后,沿海油价大跌,洪江各油号都不敢买油,唯他慧眼独具,看准行情,大量收购。民国初期,他将存油运到镇江出售,一举获利,从此创立“庆元丰油号”,生意越做越大,终成洪江一代首富。
  在这些会馆内,不难找到见证当年繁华的物件,甚至有些老人还能将几十年前的繁华绘声绘色地讲述出来。在常德会馆,我遇见一位正在唱辰河高腔的刘老大爷,他年轻时做过水手,几十年间划船跑遍了沅水流域所有的码头,上游到了贵州镇远,下游顺长江到达过南京、镇江。一说起当年的洪江码头,他就格外来劲:“犁头嘴一带数十个水码头停满了帆船,满载一桶桶清亮透明的洪油,或是棉纱、布匹、大米、食盐什么的,这些都是‘五府十八帮’的财富;对岸密密麻麻地泊满了来自湘黔边境的木排,真是‘见排不见水,见船不见江’;岸边的吊脚楼下,站满了赶来送行的亲人,几层楼高的油船在祭祀河神的鞭炮声中扬帆起航,几十个橹手竹篙一点,木棹一扳,喊起了荡气回肠、气吞山河的沅江号子:呃,扯倒的过……嗨,拉倒的来呀……嗨,加把的劲啰,哎嗨哟,自由地干啦……”
  愿闻蒸钵呱哒呱
  不愿朝中做驸马
  在洪江繁荣的鼎盛时期,“五府十八帮”都有自己的独立码头,并根据各自的实力,划分了势力范围,大家都在一定的约束条件下各自行商开店、建房安家。那时候,河街、边街、米厂街都是全木结构的楼房,可惜在近代,这些吊脚楼和老街或毁于洪水,或毁于旧城改造,只能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了。
  洪江本地有一句俗语:“客无三代富,本地无财主。”这本是过去一些商人自我勉励的话,但放在今天,却似乎成了洪江的写照。
  洪江因水而兴,以集散洪油、木材、鸦片闻名于世。放在明清乃至民国时期,这无疑让洪江成了湘西的商业中心,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洪江是“湘商”的发源地也不为过。但当历史的车轮滚滚驶入新时代之后,繁华的洪江,就仿佛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凡尘——内河水路运输的方式被铁路、公路取代,“水路码头”的地理优势反而成了劣势;当年的主打产品桐油、木材、白蜡等,在各种更好更实用的商品面前,完全没有优势,因此失去市场也成了必然。
  于是,“创业天堂”的繁华时代过去了,那万商云集、百舸争流的辉煌只能在回忆里慢慢沉寂。豪华的深宅大院,也日渐人去楼空,威武的石狮子还在坚守岗位,但气派的铁皮大宅门,却再也打不开门庭若市的热闹。
  一个过气的城市,似乎再也装不下关于财富的梦想。于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客商,以及揣着发财梦的淘金者都作鸟兽散去,甚至一部分本地人也开始走出故土去追求更好的发展。但是,依然有很大一部分人选择了留下——如今他们大半已步入古稀之年,但依旧不离不弃地守着先辈留下的财产。
  老人们早已和古城融为一体。当清晨的阳光照在大宅门上,他们搬出一把摇椅,不紧不慢地与左邻右舍开始一天的闲话家常;当正午的阳光从方形天井里投射到院落中间,就是该把砂锅放到灶上慢慢温热的时刻了;兴致来了,几位老大爷在街角放一张小桌子,摆开阵势进行一场楚河汉界的厮杀,浑然不在意画家以他们为模特的涂抹;或在院子里摆上方桌“修长城”,加入几块钱输赢的彩头,完全无视摄影师频频按动快门的“偷拍”……
  这里家家户户不设防,厚重的钉子铁门大开着,任由游客进进出出,偶尔遇到不明白的地方,热情的主人还会放下手中的活计,绘声绘色地给来客讲解有关这栋豪宅的故事。严寒的冬天,老人在天井下摆张饭桌,放上烧得旺旺的木炭火炉,火炉上架着大大的陶瓷蒸钵,蒸钵里满满地炖着肉汤,院内热气腾腾,温暖如春,而那肉香夹着辣椒、蒜末的香味飘出厚重的院门,充满整条老街深巷。若有人刚好路过,他们还会热情地邀请来客入内,摆上茶水、点心、水果,一起烤火,喝一碗热乎的肉汤……
  我随意走进一家挂着“山西会馆”招牌的窨子屋,一位李姓老大爷拉着我吃了一碗自家做的凉粉,还有洪江的美食血粑鸭子,然后,他搬出一张小凳子,在天井里坐下,热情地给我聊起家常,介绍了不少洪江的民俗风情和历史典故,谈到开心处,李大爷还决定亲自带我在城中走一圈。当我问他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坚守的时候,李大爷只是神秘地一笑,摇了摇手里的扇子,摇头晃脑地吐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愿闻蒸钵呱哒呱,不愿朝中做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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